他们可以一起说车轴的构造,探讨怎样才能承重更多;可以观星看云,推测明日晴雨,相互作赌;可以说至今走过的州郡,谈水文地理……
原来,得逢知己,就是这样的感觉呵。
正是日出时分,半个时辰前用过朝食之后,孔明便带着几名仆役,持了镰具去田中收麦。
其实,论起来,诸葛氏的家底并不寒微。毕竟孔明的叔父诸葛玄做过豫章太守,又与荆州牧刘表有旧,在荆州一地交游甚广,经过数载经营,算得小康之家,断不必陇亩躬耕。
但他却坚持在襄水河畔留了半顷良田,晴耕雨读,每岁春分并种,社日酬神,三月三侯杜鹃初啼,四月获谷鸣时犁杷上岸……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岁耕耘所得,恰好够一家人饮食用度。
耕读传家,诗礼继世,原本就是士人的立身之本。自小随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她,对这些,只觉得熟稔而动容。
今日是夏至,依时下农俗,夏至这一日,要取菊花烧成细灰。待小麦收囤之后,将菊灰撒入麦中以防蠹虫。
这些事,以往在家中时她便清楚,不过如今是头一遭自己动手……跽坐在中庭的一丛云丘竹边,点燃了一堆小小的柴禾。不一会儿,便闻见架在干柴上铁盂中不大一堆晒得干黄的白菊,被烧焦后散出清苦微郁的香气。夕阳中,女子的目光宁静地落向襄水河的方向,眉目间尽是恬然的笑意……
近日里,她甚至打算着添一架织机,针黹织绣这些自小便学过的。但因为太过耗时又繁琐,已许多不曾碰过织梭了。可,这些日子,她竟心下有些莫名地生出几分冲动,想自己亲手织布裁剪,与他做一身轻薄的夏裳……稼穑而食,桑麻以衣,寻常的夫妻,便是这般岁月安宁,静好度日的罢。
单想一想,便令人觉得心底里温暖而适意。
诸葛亮与黄氏女(七)
这一日,孔明自田间归来时正值日昳时分,黄硕早已在净室中将澡盘、沐壶、洗石、米潘、絺巾、绤巾等一应物什预备周全。晚凉新浴,洗褪了一身疲累,又换上了一身素纱禅衣,霎时清爽了许多。
夏秋之季,正是夜间观星的好时节。所以用过了下餔,夫妇二人便相偕出了门。
宅院外便是大片碧郁青茂的云丘竹,绵延数里,佚云蔽日。而夏日里这一片幽篁繁叶遮阳、浓荫匝地,也是难得的取凉之地。
因为二人时常来这儿闲坐小憩,所以便索性在竹林畔的凉荫下置了一块三尺见方的润石色云石作几案,石案两侧覆了沉黄色的光洁苇席,方便跽坐。
夫妻俩相偕坐在了茵席上,竹林间融了草木气息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迎面拂来,宜人而惬意。正是向暮时分,西边的天穹间,一轮蔼红色的夕阳将将坠入苍青山峦,柔暖的绯光晕染得漫天云霞绮艳,凝金幻紫,笔画难描的绚烂。
竹荫下,相伴而坐的二人亦披了满身霞光,柔而淡暖的夕阳余晖将一双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天气骄热,正好试试前几日制的新茶。”赏景品茗,原本就最合宜不过。因为离家近,黄硕时常带了整套茶具过来。说话间她已自身畔的小竹箧中取出了只一尺见方的素漆小食案,将它置在了身畔的青石案上,又取出了一只赭胎白彩色的鱼纹陶扁壶和一双同色的彩陶茶盏,放在小食案中央。而后将彩陶扁壶中已然煮好的,泛着醇和高香的黄碧色茶汤缓缓斟入盏中,一脉缓急有度的水声潺潺流响,其声清玲。
此时的茶饮,都是将茶叶碾成细末,加上油膏,制成茶饼或茶团,饮时将其捣碎,放上葱、姜等煮开最初作药用,后来渐渐在士人间盛行开来,几乎成为同酒一样重要的日常饮品。
“酒量那般浅,也难怪你一惯爱茶。”看着缓绥斟茶、姿态娴雅的妻子,孔明不由温声戏谑道,眼里带了轻浅笑意——她不好酒,于饭食饮馔上也一向不怎么挑剔,却独嗜茶,平日里喜欢制了各种茶团,取了各样的好水来瀹茗。
“难道我制茶的技艺不高明?”黄硕已斟好了茶,笑递了一盏予他——“昔日在家时,挑剔如阿父,一向都赞不绝口的。如今出了阁,若不好好在夫君面前显一番手艺,岂不可惜?”
——成亲不过三月,但伉俪二人志趣相投,倾盖如故,平日里琴瑟相偕,亲昵和洽得仿佛结缡多年的熟稔夫妻。
所以她也恢复了早年在家中时的随意不拘,微微挑眉,睨了他一眼,大言不惭地回敬道。
孔明兀自淡笑,抬手接过茶,垂目凝神,细细啜饮起来——一袭素色直裾的青年竹簪束发,眉目温静隽致,此际正半逆着光,淡暖的柔红色夕晖衬着他阖目品茗的恬然神色,愈发显得风致高逸,一身气度从容淡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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